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苦香

2011-09-19 雨露文章网

夜渐深,电脑前坐着也能感觉到脚下湿重的潮气。天气,是越来越冷了。

停下敲打键盘的手,起身泡一杯花茶,不喝,只那么暖暖的握着。凝望茶杯上袅袅的白烟,鼻尖轻嗅,一股子淡淡的幽香盈入,夜,立时变得温暖。

这是一杯极普通的花茶,市面上卖的也廉价。懂茶的人是绝不屑一顾,他们讲究的,是茶道。而我,外行的只知道如何解渴。更有。我并不是个贪茶得人。喜欢也只在冷天,也只在深夜,才会泡上这么暖暖的一杯,喜欢看茶叶在开水中蜷曲,舒展,满满的饱满了身躯,变得莹润变得纤长美丽。

其实,我只喝清水。这一杯茶,只是特殊。

小时候,家里来客,再贫寒的家,也要拿出一撮茶叶放进茶壶。水烧开,一注而入,再缓缓倒进白润的茶碗,双手端起敬客。这是礼貌,也是规矩。母亲很珍视得把茶叶藏在隐秘的地方,只有来了重要的客人,才会打开屋里的小砖厨,从里面那个黑乎乎的铁罐子里摸出几撮茶叶来。大人们彼此寒暄,几根卷烟一碗碗深色的茶水。你来我往一场高谈阔论便开始直至结束。大人们喝得兴起,便会砸吧着嘴,直喊茶香,于是开水继续茶水继续,罗嗦继续。我在厨房间一把一把的添柴火烧开水。嘴里直嘀咕,破茶有啥好喝的。于是水烧开后,灌水的时候趁母亲不注意,我也从隐秘的小砖厨后的茶叶罐里捏出一撮来,丢进嘴里,用力一嚼顿时满嘴苦涩,我连忙呸呸呸的吐出,听到声音的母亲在外屋询问,我赶忙支吾过去,出得门来疾跑入我屋,一杯清水簌口,半天才簌完苦味。转头偷瞄客厅,大人们依然在一杯接一杯。我摇摇头,半天还是闹不明白,这破茶,全是苦,哪里有的香来?

从此,我只喝清水。这个习惯,一直保持多年。可是我是个古怪的女孩,从小就注定了,即使不喜欢,也不妨碍我感兴趣,就比如这喝茶。

念中学的时候,我还不会骑自行车,上学放学我都选择从家对面的渠岸直接去学校。经过青青的庄稼地,一路踩过清甜的麦苗,荠荠菜的时不时的从麦苗间冒出头来。我顺手拔掉几棵,掐掉下面的毛根,捋顺叶片,就这么放入口中,甜甜苦苦的野菜,在唇齿间细嚼,那种滋味,是只有我们这些踩着泥巴,庄稼地天地间跟风长的孩子们,才会怀念上瘾眷恋。

翻过一个高坡,站在大渠岸上,新栽的白杨树才过了夏,几片可怜的叶子已渐枯黄。这不是我的目的地。上学还早,我要翻过这道梁,到渠岸那边的坡上,去看我的白菊花。

秋深的天,白菊花开得正灿烂,一丛丛一蓬蓬,美丽的洁白的菊花小小的丰满的灿烂的,一大片一大片丰盈在这片向阳的土坡地,这里无人看管,种花的人也没想到,这篇看似贫瘠的土地,竞结出这样丰硕的美丽来。对于这片白菊,我一向珍视,我知道这是药菊,晒干后可以泡茶。我舍不得揪下一大把,只是伸手撕下一缕,送入唇间,用牙齿轻轻一咬,任凭那苦涩,再次溢满。然后坐在它们身旁,俯下身去闻那样的清香,几只带翅膀的小虫子在嗡嗡的打搅我的喜悦,我不得不背起书包,顺手采下几小朵,放进我的书包里,那样苦香苦香的味道,就这么一路伴我,直到学校。放学的时候,我是决不肯去看我的白菊花的,放学的路上,三三两两全是比我捣蛋多了的孩子,白菊花是我的乐园,不是他们的游戏。

一直到家,吃完饭已是黄昏。我这才从书包里取出蔫了的白菊,撕碎花瓣,再偷偷从母亲的茶叶罐捏一撮干茶叶丢进去。用开水冲泡,暖暖一杯。喝一大口苦涩的味道怪异的自制菊花茶。然后才开始做作业,我从没研究过这茶水喝了会不会肚子痛或者什么后遗症,当年的我,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孩子。我经常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,这些东西姐弟们是从不肯碰的,比如老屋的青槐下满地跑的红蚂蚁,棉花地里青嫩的棉桃。再比如渠岸边的蒲公英。

母亲曾不无担忧的看着我说:英儿,那些东西真的能吃吗?你这个孩子,怎么从来就是这么的古怪呢。我低头不答,我孤僻的性格决定了我是沉默的,我不答,我还要去看我的蒲公英花。

蒲公英漫山遍野的开放时,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她的美丽,那样娇嫩的茎,金黄的花瓣层层叠叠,根部的叶子是我熟悉的,很苦,我尝过,只一次就记住了它的滋味。可是蒲公英苦苦甜甜的花茎我吃多少都不觉得厌倦,蒲公英真多啊,渠岸边土坡旁一大片一大片的全是,不知是从哪飘来的种子,就这么随处找粒尘土依附,扎根发芽开花。我常常坐在渠岸边出神,身边的小笼还是空的,夕阳斜照,天快要黑了小羊要饿肚子了,我要挨骂甚至挨打。这些我都知道,可是,我还是这么坐着,看着夕阳,看着蒲公英看着菊花。

那年我还小,父亲手里一根粗树枝,追着我满村跑,我并不害怕,挨揍是家常便饭。父亲大概累了,给追在后面的姐姐们丢下一句:让她死去好了谁也不许管不许找,就回去了。我躲在枯干的玉米杆子后面发呆。十月底的黄昏,我一个人沿着小路上了渠岸,一直坐到天黑。果然没有一个人找我。我肚子好饿,于是采一堆蒲公英,揪掉花头,然后吃掉整个花茎,直吃的满嘴苦涩,味蕾麻木。天黑了,鸟儿归巢了,蛐蛐在我脚边蹦来蹦去。村子里的灯一盏两盏的亮….我抖掉揉碎的花瓣,拍拍身上的土,顺着家门口的麦地慢慢往回走。远远地望去,门开着。姐姐们出来了又进去了,母亲的身影依稀在灯火里又隐去了,再后来门关了灯灭了。夜深了,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
我蹲在家门口的桐树下,眼泪刷刷。那一刻我是真的伤心。

一直到后半夜,夜冷的我直打哆嗦,我终于受不了了跑回门边,跪在地上摸索的卸掉门槛,费劲的慢慢的爬了进去。我不敢开灯,发抖着脱了衣服蜷缩进被窝。一夜恶梦,天明父母若无其事,姐姐们谁也不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。仿佛我的存在可有可无。有一瞬间,我也以为这是梦,可手伸进衣袋。一小把苦苦的蒲公英的茎,真实的枯萎在我手心。

很多年以后我问起父亲那个夜晚,父亲笑了,他费劲的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我说的是那一回,在他的记忆里,我挨打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,可我还是这么犟,母亲说,我小时候,实在是一个让人爱不起来的孩子。我的身上能找出一大筐缺点找不出一个优点,母亲很早就断言,我,是一个不成器的,前途绝无福气可言。

我无数次为母亲这句话而落泪,在心里无数次辩解。

有很多人奇怪,童年的很多故事我依然记忆清晰,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昨天。是的,我的童年有太多被深埋沉淀的苦涩记忆,对于一个奇怪的孤僻又逆反的孩子来说,她活在一种被忽略的无奈。自然变得敏感又倔强。很多事其实想忘记,却反而清晰。印象中,很小时候我就不喜欢吃糖,倒喜欢苦苦涩涩的东西,荠荠菜。苦瓜,苦菊花,还有苦涩的蒲公英,自从那次嚼茶叶,我就找到了最好的调剂品,我时常偷偷从母亲的茶叶罐捏出一些干茶叶用纸包了装在口袋里,感觉孤独的时侯就拿出来一点放在嘴里咀嚼,我总对自己说,英儿,没事的,英儿没事的。眼泪滴答滴答,流进了嘴唇里,和着茶叶,咀嚼出满嘴的苦涩来。那样廉价的苦涩在嘴里慢慢扩散,清水簌口后,我深深吸一口冷风。却发觉,苦涩全无,留在唇齿间是满满的清香…

是的,满嘴的清甜。从那以后我知道了,原来苦涩是可以转化为甘甜的。生活有时候喜欢和人开玩笑,细细回想,我们的人生大都苦涩多与甘甜,我们不见得会记住蜜糖,却一定难忘苦涩。不从事物的表象看长短。换个方式思考,其实苦涩何尝不是一种幸福,谁又能说,有经历的人生不是一种财富呢。

打开茶叶罐,一撮廉价的干茶叶入口,任凭苦涩充斥唇齿之间。这是我隐秘的快乐,很多年以后的现在,我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。

夜,清冷,一杯暖茶握在手心。凝望茶杯上袅袅的白烟,鼻尖轻嗅,一股子淡淡的幽香盈入,思绪已飞,于是,我闭目无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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